作者/河合香織 譯者/郭玉梅
(更多內容,請詳閱本書《性義工-第一部探討身心障礙者「性」的真實故事》)
出版資訊:八方出版 台北 2007 ISBN 978-986-7024-60-2
本書《性義工-第一部探討身心障礙者「性」的真實故事》封面(圖/八方出版提供)
第一章
拚了命也要做愛--拿掉氧氣瓶的時候
四周漂散著消毒水的味道,在這十個榻榻米大的屋子裡,前面是木質地板,最裡面大約鋪著三個榻榻米,有在一般辦公室常看到的灰色櫃子,上面放了一只尿瓶。
竹田先生在這裡住了將近三十年,他事先準備了一個字盤(譯註:字盤是一種可以按下日文字母,一字一字組合成句子的表達工具),把他想說的話都打在字盤上。
〈雖然我的手腳不能動 但是只要我還有男人該有的慾望 只要在經濟許可的範圍內 做這種事可以讓我紓解壓力 讓我抱持希望活下去 我覺得這件事很有意義〉
竹田先生無法發出聲音。
他曾經接受過三次氣切,喉嚨開了一個洞,由這裡吸入氧氣,而且每隔一個半小時就必須抽痰與更換氧氣瓶,這幾乎是他生活的全部。他想說話的時候,也只能聽到噓-噓-的喘氣聲。
我曾經數次把臉湊近想聽出他說什麼,卻完全聽不懂。所以,我們後來決定利用輪椅上的字盤來進行對話。但是,他的手完全不聽使喚,一直不停抖動,很難正確指到他想表達的字母,甚至光是把手指指向字盤上的一個字母,就必須耗費數分鐘,所以,要湊成一段文章需要花費更多時間。
不過,我還是決定要從竹田先生的一字一句當中,「聽聽」看他的性愛經驗。
竹田先生五十歲的時候,第一次和女性做愛。當時他徘徊在紅燈區的小巷,問過十五家色情店遭拒之後,到了第十六家終於有人肯接納他。
根據竹田先生的說法,他不希望自己一輩子都沒有接觸過女性,這樣會讓他含恨而死,所以,才央請療養院的職員帶他逛色情店。
接待他的是一位年約二十四歲的女子,第一次親眼目睹女性身體,竹田先生只能用「美麗」兩個字來形容。但是,對方看到他的身體時,一開始是露出害怕扭曲的神情,緊接著轉變成哀怨的眼神。
當時,竹田先生恨不得地上有個洞讓他鑽進去,他後悔得想「拔腿就跑」,但是又怕對不起偷偷帶他出來嘗鮮的工作人員,最後只好讓這件事繼續往下發展──。
「第一次做愛的感覺是什麼?」我問。
字盤上出現他的回答。
「她……肯……讓我……放進去(性器官)……其實是同情……」
就在此時,竹田先生的臉上呈現出扭曲的表情。
他進去的這家店,店名是Fashion Health,本來是以性愛按摩為主,並不提供性交服務。但是,據說這名女子同情他是身心障礙,所以同意讓他把陽具插入她的體內。竹田先生雖然覺得恥辱,卻抗拒不了初次接觸女性身體的誘惑,因為這讓他回憶起年幼時期被母親揹在背上的溫馨感覺。
現在,竹田從政府補助的殘障津貼當中省吃儉用,每到過年或生日,他就會前往吉原的土耳其浴,讓自己「快樂」一下。
對於整天二十四小時都必須隨侍在側的兩支氧氣瓶,竹田先生也決定在這寶貴的時間當中,暫時取下。因為在兩小時的「做愛期間」,這兩支氧氣瓶實在礙手礙腳。
「呼吸……很痛……苦……但是……像孩子一樣……搓弄大奶……很爽……」
「這樣可能會死掉的!」我說。
「那就算了……做愛……才是最重要的……不能……丟掉……生活的根本……」
竹田芳藏出生於一九三二年(昭和七年),一出生就罹患新生兒黃疸,並被診斷出腦性麻痺。從小就手腳殘障,上面有一個姊姊、一個哥哥,他是最小的兒子。當他在母親肚裡九個月大的時候,父親就因病去世。
竹田先生的人生是由戰爭揭開序幕,因為昭和是一個大動亂的時代。
一九三七年七月,他們全家跟隨姨媽遷往中國大連。竹田一家一抵達大連,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數百人在滂沱大雨中擠在馬路上動彈不得。就在那個月,發生了蘆溝橋事變,從此就是長達八年的中日戰爭。
竹田殘障的身軀,讓他無法到學校上課,他是靠著哥哥姊姊的課本,自己苦讀識字。當時,全日本只有一間專為身心障礙者所開設的專門學校,所以,身心障礙者接受教育的機會可以說少之又少。更何況,當時還傳出駭人聽聞的消息,聽說一群軍人佔領了那所學校,而且還在學校裡面遍撒劇毒氰酸鉀。
在那個不工作就沒有吃飯權利的時代,更沒有人會關心到身心障礙者的立場了!
在大連落腳後的第四年,發生了珍珠港事件,立刻掀起漫天戰火。竹田先生的哥哥被編入距離大連大約七個小時車程的奉天部隊,最後戰死在南方。竹田先生永遠忘不了的是,哥哥在出征前一天,找他一起洗澡。
「我要幫你好好洗乾淨,因為明天就要分開了!」哥哥說。 竹田先生從未見過父親一面,所以,他一直把哥哥當做父親看待。
後來,戰爭結束了。那一天,藍天橫跨整個大連,熱得讓人幾乎中暑,但是,更讓人害怕的還在後面。
「蘇聯攻打過來了!」
「他們專殺女人和孩子!」
「男人全會被帶去西伯利亞!」
總之,滿天飛竄的謠言讓人心驚膽戰,許多女人紛紛理一個大光頭,希望能藉此避難。侵略者也入侵竹田家,把全家家當和哥哥的遺物全部一掃而光,行動不方便的竹田先生當時也深怕自己將遇害。
戰爭結束後的第二年,也就是一九四七年一月,竹田先生和母親、姊姊三個人,終於可以離開大連。出發當天,他們手提行李走到屋外,發現外面是一片雪茫茫的銀色世界。據竹田說,冬天的大連氣溫通常會降到零下十度到十五度。
他被母親揹在背後,雙腳凍到發紅,走到集合的小學時,現場已經聚集二千人以上,然後又從學校走了 五公里 ,抵達一處倉庫,在這裡苦等五天,終於可以登船。他們被分配到一個只有兩個榻榻米大的空間,高度也只有 一公尺 左右,實在容納不下他們三個人和三個大行李,所以,他們只好輪流睡覺。
航行途中,許多幼童不耐長途奔波而死,也只能草草收拾採取水葬。經過五天的航行,船隻終於抵達日本的佐世保,第二天清晨,兩艘小船前來迎接。
「各位撤退的同胞們,這段期間辛苦您們了。」
當船上傳來一陣女性的廣播聲時,從船上的各個角落紛紛傳出啜泣聲。不久之後,船上的行李被撒上大量DDT白粉,據說是消毒用的。
後來,竹田一家人輾轉住過幾處暫時收容所,最後住進分配到的「東京撤退者國宅」。這是一處窄小的公寓,沒有榻榻米,也照不到陽光。竹田無法外出,整天都待在暗無天日的小屋裡。
在東京住了七年,某一天,竹田突然發現母親頭上竄出許多白髮,於是,他下定決心要離開家裡。二十四歲的時候,他先住進東京小平醫院,二十四個人住在同一個房間。為了恢復身體機能,他接受過九次手術,並且換住過多間醫院和身心障礙醫療中心,甚至曾經因為嚴重肋膜炎而開刀,也曾經因為咯血而住進肺結核專門醫院。一九九○年,終於因為接受氣切(切開氣管)而失聲。有一段時間,他曾對他的殘障人生感到極度絕望而整天酗酒。
他在這個身心障礙醫療中心已經住了將近三十年,母親死於四十年前,生前曾經對他說過:「身心障礙者沒有戀愛的權利!」
唯一的親姊姊現在居住在千葉縣的老人之家。即使是上色情店,竹田也無法獨自成行,有幾位免費義工願意帶他去。佐藤英男就是其中一位,他是竹田居住的身心障礙療養院的社工人員,今年四十五歲,有個和藹可親的圓鼻頭。
帶竹田外出要冒很大的風險,但是,佐藤卻很不以為然。
「萬一發生什麼意外,當然必須由我負全責,但是,為什麼我還願意這麼做呢?因為這件事讓我感到快樂。這些對自己毫無自信的身心障礙者,在走出那道門之後,個個都顯得神采飛揚,光是看到他們的表情,就讓我非常感動。」佐藤說。
他不僅要幫助身心障礙者在色情店移動身子,還必須幫他們脫衣、洗澡,在身心障礙者「做愛」的期間,他就在會客室等,等到完事之後,才把他們帶回去。由於每一個「做愛的動作」都相當耗費時間,所以,通常必須花費較高的費用。
有時候,佐藤甚至必須充當身心障礙者的「手」,幫助他們手淫。
「這種事只能做不能說。當我幫助身心障礙者手淫時,有時候現場也會有其他人,所以,其實也沒什麼。」
我一直認為,男人幫助男人手淫,是一件非常難堪的事,但是,佐藤似乎並不這麼認為。
「其實這根本不算什麼,可以說是小事一樁。」佐藤說。
或許是因為佐藤先生對這種事抱持自然的態度吧!許多身心障礙者遇到開不了口的性愛問題時,他們都會找佐藤諮商。
不過竹田願意讓佐藤帶他到色情店,卻不會開口請佐藤幫他手淫。這是為什麼呢?
竹田先生曾經在錄影帶中說過一句話:「接受他人的看護與協助,對我來說是最大的屈辱,不過,我會忍耐,因為那是為了活下去……」
《性義工-第一部探討身心障礙者「性」的真實故事》(書序)
也是一種社會基礎建設
文/郝明義
我第一次知道有專門對身障者提供性愛服務工作這回事,是看《鐵肺人生》這部紀錄片(Breathing Lessons)。
這部電影是一位美國華人虞琳敏(Jessica YU)導演的,得了1997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片。片子讓我見識了美國社會如何在八十年代,就重視對待「身障」的文化──其中包涵了硬體與軟體的文化──設計了各種可以讓身障者「自在」地生活的環境。
《鐵肺人生》紀錄的,是一位極為嚴重的小兒痲痺症患者馬克。奧布萊思(MARK O`BRIEN)。小兒痲痺症的患者,都有脊椎受損而扭曲變形的問題,但馬克的脊椎嚴重扭曲變形到難以自行呼吸,必須置身於一個圓桶形的「鐵肺」才能生存。
馬克如此自述,「多數這類病人的情況並不太嚴重,可是有些人,比如我的情況就很特殊,事實上已經嚴重到了四肢癱瘓,離開這個機器就無法獨立呼吸的程度。我可以離開它一小時左右,但大部分時間我是在鐵肺裏度過的。」
但是馬克這位躺在「鐵肺」裡的人,卻就讀柏克萊大學,利用電動輪床(因為他坐不起來沒法坐輪椅)就可以自行活動的校園環境,完成了他的學業,進而在畢業之後,成了記者兼詩人。(想多知道這部電影相關資料,可洽廣青基金會,我是在他們辦的「圓缺影展」中看的。)
但我印象最深刻的,是美國在八十年代就有Sex Surrogate(性輔導師),可以幫助馬克面對他對性的焦慮與問題。「性輔導師」都受過特別訓練,經過心理醫師的「處方」後,可以為重度「身障」的人進行包括性交在內的服務,但以八次為限──以免和被輔導者產生感情糾葛。
看過電影後,我上網想了解進一步的資料,查到馬克後來寫了一篇文章<我見性輔導師的經驗>(On Seeing a Sex Surrogate)。那篇文章很仔細地描述了他如何透過按次收費的性輔導師,有了生平第一次和女性裸裎相見的機會,又如何在歷經四次之後,才終於真正體會到性交。身障嚴重如他者,在這個過程裡的心理,以及一位性輔導師的工作內容,都被仔細地記錄了下來。
不論馬克本人在這個過程中的心情如何波濤起伏,光是看美國社會能為「身障」者設想得如此週到,不僅可以讓他有便利的環境完成學業,還有「性輔導師」的設計,不能不由衷佩服。
馬克在《鐵肺人生》裡還說了一句話,也讓我學到很多。他說:"Disabled" doesn`t mean "Handicapped".("Disabled" 並不等同"Handicapped")
"Disabled"和"Handicapped"在英語世界裡都蠻常見的,即使我自己也是個小兒痲痺症的患者,以前也沒有注意其中的差別。聽了馬克的話,查了一下字典(劍橋大學在網路上的Cambridge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),發現大有不同。"Disabled"指的是「欠缺某種肢體能力」。
"Handicapped"指的是「經由先天、意外或疾病而導致的一種心理或生理情況,因這種情況而使得日常起居要比沒有這種情況的人困難一些。」
換言之,"Disabled"只是一種事實陳述,陳述「欠缺某種肢體能力」;"Handicapped"則強調「日常起居要……困難一些」。
在台灣,"Disabled"和"Handicapped",我們一不小心就容易一律翻譯為「殘障」這種說法。但是即使生活重度不便,必須以「鐵肺」為生的馬克,還這麼注重"Disabled"和"Handicapped" 的差異,主張"Disabled" 並不等同"Handicapped",值得我們注意。
是的,"Disabled"也許相當於"Handicapped",也許不是。其中的差異,就是看一個社會為Disabled的人設計、準備的工作、生活環境,基礎建設,究竟如何。如果這個社會環境與基礎建設,可以讓一個即使是"Disabled"的人也可以很方便地工作、生活,那麼他就可以離"Handicapped"遠一些;否則,當然"Disabled"也就等同於"Handicapped"了。
回頭再看看我們的社會。記得三十多年前剛來台灣的時候,還很多人把英文裡的"Disabled"或"Handicapped",都叫成「殘廢」。今天,法定的稱呼雖然改為「身心障礙者」,但是一般最普及使用的說法,卻還是「殘障」。至於如何區分"Disabled"與"Handicapped"之意義的差別,當然就更不是我們注意範圍所及的了。
這麼看,也就知道《性義工》這本書裡所記錄的人與事,到底是什麼意義了。
其實,不過是在記錄日本和荷蘭兩個社會裡,有一些人在幫助Disabled的人,提供他們一些服務,讓他們在性生活上不致於直接等同於Handicapped。如同書裡所提到的,一般人也許不會想到,「殘障者」怎麼也有性的需求與能力,但馬克的話讓我想到,很有趣也很諷刺地,正是在性這件事情上,才真正可以說明"Disabled" doesn`t mean "Handicapped."的道理。
是啊,欠缺某種肢體能力,怎麼能等同於說他/她在性生活上一定困難呢?在性生活上有障礙,但是卻毫不欠缺肢體能力的例子,可是所在多有。
《性義工》裡的人,許多並不是馬克所談到的「性輔導師」,然而不論是完全做義工的家庭主婦,或專門為身障者所服務的性工作者,都是在為肢體上Disabled的人,提供一種社會的基礎建設,讓他們的生活儘量免於Handicapped。
這種基礎建設,和建築物的階梯旁需要架一個坡道,大樓裡需要有輪椅方便進出的洗手間,沒有什麼不同。
然而,看這本書也可以感受到,即使在日本和荷蘭,這些性義工或收費服務者,仍然遭遇到的龐大壓力。但也就因為壓力大,所以又特別讓人感受到這件事情應該是屬社會的基礎建設──否則,荷蘭也不會有三十六個市政府為Disabled的人一個月支付三次性愛費用的社會福利了。
當然,在台灣,連我們引以為傲的世界最高樓一○一大樓,都沒有方便輪椅進出的洗手間(到2007年11月的現況),要談這些社會的基礎建設,畢竟太遠了。
也因為太遠,所以寫了這篇文章來介紹這本書。
(更多內容,請詳閱本書《性義工-第一部探討身心障礙者「性」的真實故事》)
- Mar 05 Wed 2008 19:24
《性義工-第一部探討身心障礙者「性」的真實故事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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